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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都有一個爸爸，即使他可能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。

關於跟爸爸的關係，回顧三十年的記憶中，我只想到一個字，那個字，淡。

爸爸是一個軍人出身，不太擅長表達情感，很多時候都是用吼罵的方式在教育我們成長，不順他的心意可能會被揍

於是小時候也不太敢跟他說話，通常容易被教訓，長大後變得不太想跟他說話，因為覺得他實在很難以溝通，容易爭執，漸漸覺得算了，我無法改變他，他也別想改變我，於是我們就沉默的可以。

即使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，一天之間可以說的話甚至不到五句，五句中可能還包含了「我回來了」「我出門了」「我睡覺了」這種狀態詞。

爸爸喜歡跟朋友喝幾杯，從年輕開始就是這樣，以前年輕的時候酒局多的可怕，家裡經常就會出現一堆喝醉的人聚在客廳吵鬧，爸爸喝醉後總是喜歡扯著喉嚨抱怨他的人生，他總覺得別人虧欠他

隨著他年紀變大，爸爸的朋友變少，多半是因為朋友都戒酒了，或是老了不太喜歡出門，於是爸爸經常一個人呆在家，不常出門，獨自倒起酒來喝，他喝醉的時候，會打電話給他那些老朋友，然後很大聲的喧嘩，大聲到我在二樓都聽得見他的聲音，

那時候我會想，爸爸，是不是很孤單?

年紀有了，跟家人的關係也不太好，朋友又逐漸遠去。

但很快我可以說服自己:那也是他應得的吧，誰叫他總是沉溺在酒精的世界裡。

曾經發生過一件很讓我覺得可笑又可悲的事情，有一天我跟姐姐，媽媽們想要一起出去玩，但是一想到要跟爸爸一起，我們都覺得很煩惱，因為爸爸總是會讓旅行很掃興，例如他可能會瞬間拿出一瓶高粱開始大喝，如果你不讓他喝他會整趟旅行一直臭罵你不孝，如果讓他喝那等下又會變成他個人抱怨時光


所以為了不要造成這樣的困擾，我們居然一家四個人假裝要各自出門，然後在火車站集合，最後一起去泡溫泉，在溫泉池裡面的時候，我看到一家人全家老少一起出來玩，心裡好羨慕她們，感覺真是五味雜陳，為什麼就不能像正常人一般好好一家人出去玩呢?

但沒辦法，我們知道自己的爸爸是這樣的難親近啊。

今年過年的時候，全家人一起圍爐，原本好好的氣氛，爸爸突然喝醉，然後又在那邊鬧情緒，我當時突然靈機一動，居然拿出手機錄影，想說”拍下來給你看你自己有多難看”

不過事後也沒有拿給他看，因為心想，尷尬死了，要是他看到應該會嘴硬說:這誰啊?

和爸爸維持表面的和平，就這樣過了快要三十年，甚至從來沒有在爸爸面前笑過，因為不知道該笑什麼，在他面前總是會帶上一層面具，一種假裝一切都很PEACE的面具。

幾個月前有一天，爸爸又喝醉回家，一邊醉醺醺的一邊手上還綁著石膏，他說，他喝醉跌倒了，然後手骨跌斷了。

媽媽大笑說:活該，就讓他摔斷吧

我說:恭喜

殊不知，那一天就是個變化的開始

因為手打了石膏，所以只剩下一隻手可以用，偏偏他那隻手會一直抖一直抖，有一天回家我看到他，他一個人正在吃麵，拿著湯匙一直搖，一直搖，裡面的湯不斷灑出來，我跟他說:我回家了，然後我就上樓了。

我總是可以告訴我自己，那是他選擇要這樣過他的人生，現在他就是在為他的人生負責。

但從那之後，爸爸甚至開始出現很多奇怪的行為跟言語，他跟我說:樓梯的扶手你感覺到了嗎?扶手好軟。他跟我姐說:我那天害了很多人，很多人。然後他會在大半夜的時候開始說要去工作..種種奇怪的徵兆，我跟我姐都覺得他是不是開始退化了?

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，當時我正在午休，媽媽打電話給我說 : 你快點來，爸爸剛才在診所暈倒了!!

我心想:來了

到診所的時候，爸爸已經被扛在救護車上面，我坐在救護車前面，我內心不慌張，也不害怕，對於爸爸這樣倒下，我甚至覺得，這天在我心中已經預想過好多次了，就好像演習


我知道爸爸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，當然是不會有什麼健康長壽，於是我就上了救護車，等著”結果”到來。

送到了大醫院，開始進行急診，在旁邊看著爸爸，他眼睛看似張開卻看不太到眼珠，意識很模糊的喃喃自語，顯示器上，他的血壓跟心跳不斷往下掉，我看著那些數字，然後一邊叫著他的名字，當時的我心想:要是真的急救不成功，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?

五分鐘後，急救成功，爸爸恢復意識，我開始打電話給一些親友報平安。

那次住院回家後，爸爸的精神狀況開始惡化，感覺像是記憶斷了軌一般，一下他會說起以前的事，但對於剛剛發生的事從來不記得，我內心開始有了壞的打算，他可能罹患失智，這真的讓我很不安，我想過爸爸會因為酒精而晚年過得身體很差，可是我沒有想到爸爸會失智，但是媽媽似乎還是覺得爸爸只是老了，只是身體不好。

出院沒幾天後，媽媽叫爸爸去附近的理髮店洗頭，說完媽媽就去做自己的事情，二十分鐘後，理髮店打電話來說沒看到爸爸去，媽媽打電話給我，說爸爸不見了!

當時我正在上班，我聽到立刻覺得不妙，但我不能說走就走，只能繼續上班，一邊上班，我一邊看向外面，看會不會看到很像爸爸的人在街上走著，一直看窗外一直看，我知道這樣很愚蠢，但我腦中出現一個畫面，就是爸爸找不到回家的路，一個人在烈日下走著，天氣這麼熱，他年紀大了，會不會昏倒在路邊?

越想我越覺得慌張，我從來沒想過我會為我爸耽心成這樣，一個小時候我媽說還是找不到人，我心想真的完了，要不要報警了?我甚至開始幻想在那些蒐尋失智老人的海報上出現我爸的大頭照...結果20分鐘後，另外一個理髮店的阿姨跟我媽說，你老公跑到我家來了(爸爸從來沒去她們家剪過頭髮)，我媽打電話來說:找到了啦，在另一個阿姨家!

聽到的時候，我媽沒有察覺，但一連串的心理壓力來襲堆積，瞬間終於放下那刻，我在電話那端差點哭了

從那次之後，爸爸不出門了，他開始變得少話，不再愛唸愛吵，姐姐跟我說，他覺得爸爸好像害怕，害怕說了什麼話，我們會笑他記憶力有問題，姐姐甚至覺得爸爸放棄了活下去的力氣，連吃飯都變得很懶。

從那之後，我每天回家看到爸爸，我都會試著跟他講話，

「爸，你吃飯了嗎?」

「爸，今天有沒有大便啊?」

爸爸會笑笑的看著我點頭，他以前從來不會對我笑

但是他彷彿叫不出我的名字，甚至不太知道我是誰。

但放下那些內心怨恨的他，突然變得很好親近，像個隨和的老人。

接著短短兩個月間，他失去很多能力，除了記憶力，連行走，吞嚥都變得很困難

於是那天輪椅寄來了。

看到輪椅的時候，我爸露出一種很疑惑又害怕的表情。

我心想”糟糕，他是不是覺得自己老的可憐?”

於是我坐上去輪椅上推動它，一邊搖擺一邊說「爸，你的新車來了喔。很好騎耶」

我爸就在沙發上笑了。

我沒有想過我可以跟我爸這樣笑著說話。

上個月我們終於去做了一個詳細的鑑定，醫生說 ，是腦血管病變引發的失智症。

雖然聽了，但內心也早已有個底，

那天開車回家的路上，我在駕駛座上看著旁邊的爸爸。

夕陽落照在他的臉上，就像生命力的下墜，他的眼神很空很空，空到好像靈魂早已不住在這軀殼裡面。

我叫他一聲:爸?

他轉過來看我，但眼神還是個無底，好像是聽到什麼聲音而轉過來，叫不出我的名字。

那瞬間，我覺得，爸爸走了。爸爸已經離開了我。

我說:沒事啦!

然後就放下遮陽板，幫遮住他臉上的太陽

載他回家之後，我把車開到在停車場大哭。

因為。那是我人生中跟爸爸感覺最靠近的一次情感交流，即使他似乎不在這裡。

我一直都有一個爸爸，他以前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。而他現在也不是我想像的樣子

但在這看似不理想的情況，我似乎感受到，我們是真的有關係的

小的時候，他這樣照顧著我，現在我們也是這樣照顧著他

「情況不會變得更好」醫生告訴我們

但是我們之間卻變得有好一點，PAPA，我想是吧?